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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曼翁:书法家决不能趋时媚俗

来源:金陵艺讯 作者:李艾军

沙曼翁:书法家决不能趋时媚俗

朱培尔 金陵艺讯



沙曼翁(1916—2011),男,满族,祖姓爱新觉罗,原名古痕。别号曼公、昧公、寐翁。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、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、苏州市书法家协会原顾问、东吴印社名誉社长。2009年,94岁的沙曼翁以全票荣获第三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。




编者按:一九九九年三月三十一日,现任《中国书法》主编朱培尔当时受刘正成主编的委托,到苏州看望了著名老书家沙曼翁先生,并就沙曼翁先生的创作经验和当代书法家创作中的问题,对他进行了采访。现将谈话整理成文(未经本人审阅),刊载以飨读者。



访谈记录 -

 

 

○朱培尔:沙老,今年是国际老人年,《中国书法》计划对各地有影响的老一辈书家进行采访并刊发他们的最新作品。早在书法热刚刚兴起的时候,您就作为一个有影响的书法篆刻家活跃在书坛。《中国书法》“现代名家”栏目也曾为您作过专题介绍,很受读者欢迎。今天,首先想请您谈谈对书法的最新思考。
 
●沙曼翁:我年纪大了,心态已经与年青人不一样,这几年也很少外出,宣传也不多。以前我也发表过一些作品,但现在看来很幼稚。因此,有学生建议我办一次个展,我说不妨再缓—缓为好。

 

一般地讲,以前写得好的书法家,大多是读书人,写字只是余事而已。这些年书法界非常热闹,气象蓬勃,普及也很好。但好的作品仍然不多,我想这也是读书不多的缘故,因为书法最重要的是书卷气息,而这种气息只有多读书才能产生,并且,书法还是作者气质、学问、思想、感情、志向和人品等一切内在因素的总的反映,随便写写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书法家。郑板桥曾有“朝晓执笔、暮己字画”之句,嘲讽时弊,我们现在也应该引以为戒。

现在,国内写得好的老书家越来越少,江苏也是这样。我已经八十五岁了,时间对我而言实在太宝贵了,希望在有生之年在创作上有所突破。有这样—种感觉,就是现在注重传统的书家好象不太吃香(记者插话:现在绝大多数有成就的中青年书家对传统还是非常热衷的,也很注意学习吸收现代的东西),但搞传统的确需要书法必须讲传统,不温故那(哪)里会有新我认为现在有些年轻书法篆刻家的新,其实不是真正的创新。写旧(刻的)毫无法度,这种新实际上是胡来。甚至我的一些学生现在也是这样。有些评论家也很不负责,瞎吹捧,捧人要捧得有理有据,不能信口开河。书法必须讲艺术、讲水平,而不能只注意书写者的身份、名气与地位。我喜欢讲实话,为此曾被打成右派,也得罪了许多人。我觉得现在书法名利的引诱太甚,也不知这种局面要到什么时候结束。尽管如此,我仍然热衷并致力于中国书法的传统



○朱培尔:您老辛勤笔耕,请您详细介绍一下近期的创作。
●沙曼翁:最近我想把只剩九个字的『泰山刻石』补起来。原文有二百二十三个字,以前我曾藏有一个一百多字的拓本,现在也不见了。我觉得补起来可能有些用处,特别是对年青人学习篆书会有所帮助。现在好的篆书范本不多,一学就是『石鼓』,不妥!石鼓发现较晚,字法也很不规范,也很难辨识,吴昌硕讲他曾看到过明代的石鼓拓片,我是不相信的。如果没有深厚的传统学问,篆书是不可以随便学的,姜夔《续书谱》云:作字者,亦须略考篆文,须知点画来历、先后,如『左』、『右』之不同,『剌』、『刻』(刺)之相异,王与玉、示与衣以及『秦』、『奉』、『泰』,『春』、『奏』五字等等,形同理殊,得其源本,斯不浮矣当然,古人的话不一定都对,在理解时也要一分为二。如现在写字的方法就比以前进步许多,要讲究枯湿浓淡的用墨变化以及对比呼应的章法布局等,而这些古人是不太注意或根本就没有这种概念的。事物总是在发展的,现在好的,名气大的,今后不一定就能站住脚。一个人的艺术盖棺才能定论,一个人看自己的以前也往往是否定的,昨是今非嘛!最不好的就是自我欣赏,固步自封!
 
○朱培尔:现在在不少中青年书家的印象中,仍然十分清楚您在1979年获全国一等奖的甲骨文书法。在这方面,不知道沙老有没有新的心得。
●沙曼翁:最近写的不多。但写甲骨把笔要轻、运笔要活,要学『大米』的刷字,要中、侧锋互用,总之不可拘执、不可死紧。
 
○朱培尔:您现在还有时间与兴趣阅读书法方面的报刊吗?
●沙曼翁:读书法刊物也是我的日课,有助于信息了解。《中国书法》这些年来对传统的关注与介绍越来越多,也越来越深刻。特别是针对传统经典作品的文章,组织得很好,同时,你们又不排斥现代的新东西。因此连我这样的老头也很喜欢读。





○朱培尔:除了篆刻以外,您下功夫最多的书体是什么?
●沙曼翁:最近则常写《礼器碑》碑阴。此碑碑阴书法比较随意,字体大小不同,笔致也较放逸。还有长沙马王堆出土的汉代帛书,处在篆书向隶书演变过程中,解放了篆书结构,但又尚未形成规范隶书,有不少新面目、新东西产生。早些年我主要是写篆书,后来曾有段时间潜心于汉简。汉简其实很难写好。不懂篆书与隶书的人,或只懂其中一种的人都是外行,是写不成汉简的,以为把隶书或小篆写得潦草一些就是汉简,那是无知的表现。因力汉代的隶分,都是从篆书中变化、衍生出来的,其中的关系非常密切。
 
○朱培尔:写篆隶书法需要注意的问题是什么?
●沙曼翁:最主要是文字学的基础。有位『大家』写『风正一帆悬』的『悬』字,大写时还用『心』部,显然是不懂文字学的缘因;又有的书家将篆书的『庙』字里的『舟』写成『月』,原因也是如此。其次要强调的是艺术性,要有变化。把篆书或隶书写得方方正正,大小一样且状如算子,怎么能算是艺术?有的同志看到唐代李阳冰的篆书,或者清代人的篆书,线条都一样粗细,大小都一律,便以为写篆书很简单,只要写得大小一律,粗细均匀便可以了。这是对篆书的误解。唐代李阳冰那种粗细均匀、大小一律的篆书,叫做『玉者』,俗称『铁线篆』。这种篆书状如算子,毫无生气。把铁线篆当作篆书精华,这就误解了。两周金文、石鼓文以及秦泰山刻石,虽然也给人以静态为主的感觉,但运笔过程中,除了平面内的左右移动外,还有毛笔在垂直方向的提按动作。因此线条的粗细是略有变化的,点画之间也有笔势相飞渡,如此写出有生命力的线条和形象。与上述铁线篆是不可同日而语的。于篆书的用墨,要注意两点:一是破墨法,即先蘸浓墨,再用蘸了浓墨的笔尖在清水中“点”一下,以清水破浓墨,目的是为写出墨色的变化;二是惜墨如金,不要笔笔蘸墨,使墨色无浓淡枯湿之变化,该用墨时不惜泼墨,不该用墨时绝不多用墨,为的是使墨色活起来,有干有湿,有变化。




○朱培尔:在您的行草书法中,似乎有晋魏六朝碑刻的影子。
●沙曼翁:学晋魏六朝碑、墓志铭或造像,往往是单独的、上下不连贯的字,因而易于呆板。我早年也学过,但后来改学行书。我觉得学魏碑而能融合行草的,仅康南海、赵之谦、于右任和曾熙四家而已。从整体上看,晋魏六朝的东西,虽然大多出自工匠之手,字数不多、大小不一,但风格、结字多有古拙之趣,其自然超逸的境界与气息,现在的名家是写不出来的。
 
○朱培尔:现在书法作者因展览的需要,在创作中更注重展厅的效应与构成的新奇。像您这样强调书卷气息的作品相对较少。因此,我觉得您老人家应该在这方面多做些示范,为年轻作者树立好的榜样与参照。
●沙曼翁:对此我也有困惑,但作榜样与参照则不敢。我最近的创作,主要是行书与隶书,其它则很少为之,反而用在画兰、竹等小品上的功夫下得更多一些。这些作品主要是给自己看的,没有拿出去。就我的行书而言,十多年前林老(林散之)要求我多写行书,我照做了,自以为有长进。我的行书主要学“二王”与米字,加进了一些自己的变化。米芾在其『自叙帖』中曾谈到『三』字三画异的问题:笔笔不同,故作异;轻重不同,出于天真,自然异。可见古人于『三』字三画之轻重不同,亦能出变化之奇。另外,写行书,要重“散”,散则逸趣多。散者,也绝非狂野。与此相反,则要忌“整”,整则过于规矩,易入呆滞,而呆滞近俗,务去之。

 

人贵有自知之明,要恰如其分地评价自已,明白自己还有哪些不足,切忌自高自大,否则则会妨碍自己的进步。



○朱培尔:当代书法创作在行草方面,发展是显著的。但篆隶创作进展不大,您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?学习篆书有什么规律可寻?
●沙曼翁:现在真可怕!篆隶书法是后继无人。前几年上海与日本人搞书法联展,甚至拿不出象样的篆隶作品。其它地方的情况也是如此。当然,写篆隶瞎胡来的也不在少数。我觉得作为一个书法家决不能趋时媚俗,因为这是奴俗气的表现,是艺术的大忌,也是艺术家的大忌。任何一种书体都有萌生、发展、成熟的过程。篆书始于殷商,盛于两周,滥觞于秦汉。学习篆书当以鼎盛期的艺术作品为楷模,可以选择《石鼓文》、秦《泰山刻石》以及汉代碑额——汉篆、摹印篆(即缪篆)等为初学临本,继而以两周金文作为深入研究。清代如邓石如、吴昌硕的篆书可以作参考;清代其他人如王澍、钱坫、杨沂孙、吴攘之等篆书,皆不宜作临本。临帖要知取舍,帖中常有一些残损、剥落的字,不必刻意仿摹。临帖初期应做到“有古无我”,认真学习古人的用笔、结笔、笔势等,如蚯蚓吃泥土,吐的还是泥土。继续学习则应做到“古中有我”,即不以摹仿古人点画、用笔、结体等形似为满足,而欲得古人法书之神韵,再益以个性美。这便是在继承优秀传统基础上的变化及发展,最后达到“熔古为我,以我为主”的创新阶段。此时如春蚕吐丝,吃的是桑叶,吐出来的却是丝帛。
 
○朱培尔:请您再详细说一下写好甲骨文应该注意的问题。
●沙曼翁:甲骨文的写法与写其它篆书大不一样,既要写出毛笔的韵味,又必须写出锲刻的意味,要有刀的感觉。用写金文与小篆的方法写甲骨,肯定写不好。至于使用何种毛笔,则可根据各人喜好而定。除此以外,要多看各种甲骨的拓本,要仔细品味它的结字、线条与高古的气息。同样,写诏版的方法也与一般写小篆不一样。
 
○朱培尔:您平时主要读什么样的书?
●沙曼翁:书法理论、文字学、文学等方面的书都读,很难一一说清。无论如何,看了书,还要用到创作实践当中,因为这是作品书卷气息的主要来源。
 
○朱培尔:您现在与年轻书家的接触多吗?
●沙曼翁:有接触,但没有收学生。有时候,与青年朋友的交往,比读书的收益还要多。
 
○朱培尔:您觉得书法界现在最应该关注的是什么?
●沙曼翁:还是书法的传统。要尽量避免名利的诱惑。短期创作培训的作用是有限的,因为书法的提高是积累的结果。如果碰到讲课的人本身水平不高,则更是会误人子弟的。
 
○朱培尔:苏州书法曾经有过很大的影响,这几年似乎有所减弱,您看这里面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?
●沙曼翁:也是不读书的结果。但现在许多地方上的中青年书法篆刻家真不容易,一方面要养家糊口,一方面又面临生存有关的种种的压力与限制,根本没有时间与心境坐下来认真学习与读书。当然,也有的人自我封闭、自以为是,跟不上当代书法发展的形势。苏州的中国书协会员很多,但有数量不等于就好。实际上搞活动、研究书法并不需要很多的经费,大家坐在一起交流就可以了。现在,有许多原先传统丰厚的地方如西安其书法发展都出现了一些曲折,值得我们注意。




○朱培尔:沙老的篆刻风格很有影响,不知道最近创作怎样,对当代篆刻的发展有何看法?
●沙曼翁:印刻得不多。篆刻的正宗还是秦汉。我觉得浙江的篆刻不错,路子较正。那些名气很大但作品怪异的印人拿做作当创新,好象越野越好,这在篆刻史上是站不住脚的。有人认为齐白石对中国当代篆刻的影响不好,我觉得有些道理。篆刻的学习,要从秦汉入手,不要学明清印人,更不能学近人,因为明清印人的作品有习气,不可学。秦代的玺、所用的文字,叫做西周——东、西周文字,又称为『古籀』,或曰古金文;汉人的印是用汉代篆文,曰『缪篆』,又称摹印篆,与隶相通。这些看似简单,真正理解的人却不多。再有,熟读秦汉玺、印,也是刻好印的重要前提。明代甘旸在《印章集说》中说:『印之所贵者文,文之不正虽雕龙镌凤无为贵奇。时之作者,不究心于篆,而工意于刀,惑也。』这就是说:篆刻当以篆法为主,刻工为辅,章法是关键。『细心落墨』就是要反复书写印稿,一方印章,只有方寸,各朝之印,当宗各朝之体,不可混杂其文。如何安排好印面文字,只有“细心落墨”,反复书写印稿,方能刻。『大胆奏刀』就是在『细心落墨』的基础上,以刀代笔,运刀如运笔,大胆地用刀去表现笔的书写韵味,做到『书从印入』。现在往往有的同志不重视反复书写印稿,直接在印面上写反字,或者不写印稿,直接在印石上铸刻文字,这些都是不足取的。因此,篆刻最重要的是能写篆书,懂篆法。如不能写篆,只能像工匠般地填描,尽管也能得形似,但要有筋骨、风神流动,就只能缘木求鱼了。元明时的印作留传于书画作品上的数量不少,但由于元明时作印者大多不善篆书,所以充其量只是刻字匠,这是工匠与艺术家的分水岭。
 
○朱培尔:您今年八十多岁了,精神矍铄,身体很好,想必有好的养生之道?
●沙曼翁:首先是不妄想,想不到的就更不能想。生活上我很简单,喝茶、念佛、种花而巳。有时,偶还作些打油诗,还喜欢一人去书店逛逛。现在有些书法方面的书很好,很有学术性。你们主编主持的《中国书法全集》除了其中收入了日本同类作品集的内容外,他们没有的也有,且研究更深入,因而值得一读。
 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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